“失業,是因為我們不夠努力嗎?”在《失業白領的職場漂流》中文版序言中,清華大學社會學副教授嚴飛提出這樣一個尖銳的問題。假扮失業的作者芭芭拉·艾倫瑞克為了再次就業一直在尋求各種機會,絕大多數以失敗告終,芭芭拉的求職經歷讓他讀來“心有戚戚焉”。
和一些純學院派學者不同,嚴飛有職場工作經歷。2005年,他從牛津大學社會政策系碩士畢業后到了中國香港。在香港,金融和咨詢方面的工作機會最多,但嚴飛的專業不對口。當時為了投適合的簡歷,他專門做了一個表格,整理的公司名字就有100多個,也像芭芭拉在書里一樣積極參加就業指導,到處學習“面經”,但都沒找到理想的工作。于是,他繼續學術研究,在2011年獲得斯坦福大學東亞研究系碩士。
在2014年獲得牛津大學社會學系博士學位之前,也有一段小插曲。當時嚴飛回到國內做田野調查,那次調查的時間比較長,一路求學累積下來的苦悶和壓力也讓他備感疲憊。身邊很多朋友都進了高薪的投資銀行、咨詢公司,他也打算嘗試下自己是否適合非學術的工作,就應聘進入一家全球著名咨詢公司。
那家公司里,人人都能做一手漂亮的PPT,不僅顯示出高級白領的專業,也讓外界非常羨慕。嚴飛入職后卻發現,原來后臺有關聯程序,只需在Excel表格里輸入相關數字,就會自動生成PPT。在電腦前小心敲打鍵盤輸入、核實的數據多了,他會想起卓別林的經典電影《摩登時代》——卓別林擰螺絲,他錄數據,兩者其實沒有太大區別。
咨詢公司的工作強度也很大,早上八九點上班,晚上動輒加班到10點。好在福利不錯,為了鼓勵大家積極上班,每周五會提供豐盛的早餐和午餐。一天,當嚴飛再次結束加班后突然想,自己怎么可能為了吃美味的工作餐而去做這個工作呢?
社會學家馬克斯·韋伯在《社會組織與經濟組織理論》中說,一個高度理性化、科層制的組織模式,就像一架由人組成但卻并無人情味的運轉良好的機器,人只是這架機器上一個個性能良好的齒輪。嚴飛覺得那家咨詢公司也一樣,新員工從分析員做起,是一顆小螺絲釘;隨著職務升遷往上走,優秀者能變成合伙人,薪資待遇上漲,成為一顆大螺絲釘,“但你還是螺絲釘”。意識到自己真正喜歡的是讀書和寫作后,嚴飛堅定地回歸了學術研究道路。
那段工作令他難忘,他會更加關心與白領相關的社會問題。“今天的白領和以前的白領已經不一樣了。”他認為,如今白領的上升空間確實更小,也有失業風險,而社會向上流動的通道還在持續對農民和藍領打開,“藍領中產化”是未來趨勢。
向上流動通道還在擴大
第一財經:白領曾經給人的印象是有車有房,講究一定的生活品質,子女接受不錯的教育。但不管是最近出版的《失業白領職場漂流記》《夾縫生存》中描寫的美國失業白領,還是“雙減”政策出臺后中國教培行業大批白領面臨再就業,都令人思考,白領階層是不是很脆弱,向上流動的天花板難打破,向下跌落卻很容易?
嚴飛:這個問題具體到中國社會,可以從兩個不同層面來看。第一是大量白領通過努力,已經完成了一次社會流動。很多白領以前來自農村、鄉鎮,他們到北京、上海等大城市上大學,畢業后找到工作、獲得戶籍,隨后結婚生子留在大城市。換句話說,他們通過8~10年,甚至15年以上時間勤奮努力,完成了一次階層飛躍。這樣的階層飛躍和整個中國社會大的結構性轉型也相得益彰。從人口統計數據可以看到,中國社會結構在過去20年里由原來的“倒丁”字型轉變為今天的“土”字型,大量群體從社會底層向上流動變成中產階層。
另一方面,農村和鄉鎮向上流動的通道又在不斷擴大。“十四五”規劃中最重要的一個指標,就是城鎮化比例,從今天的60.6%增加到65%,意味著越來越多的農民會進入城市,從面朝黃土背朝天,慢慢變成今天的新市民階層或是中產階層。
但中產階層要想進入到社會精英階層,就不再是簡單的8~10年的奮斗過程,而是突破性質變,這是非常難的。從這一點來講,我非常同意如今白領向上流動的天花板不太容易打破的說法。那么,白領是不是向下跌落就非常容易呢?確實,大家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多,但收入和支出相比較,并不能保證過上完全中產的生活,還會面臨很多不確定性,上有老人下有孩子,要操心孩子教育、醫療社保、食品安全、空氣污染,等等。而今天,不確定性中還會增加一項“突然失業了怎么辦”。這種情況下,雖然從客觀指標看確實越來越多人進入到中產階層,但主觀上很多人會搖頭說自己不屬于中產,也覺得白領變得更加脆弱。
而且現在的白領和以前的白領也不一樣了。最早的白領出現在1980年代的上海、深圳、廣州這些沿海開放城市,他們衣著光鮮地坐在辦公室工作,給當時還在吃“大鍋飯”的人們帶來很多想象和憧憬,覺得這是令人羨慕的未來生活。經過市場經濟洗禮后,今天在辦公室里工作已經成為一種常態,薪資待遇也不像以前那么高,白領成為一份普通的工作。
求穩人越多,社會越“卷”
第一財經:以前社會的普遍職業價值觀是“越老越吃香”,現在行業更新和替代非常快,尤其是隨著互聯網的快速發展和人工智能的普遍應用,很多工作被外包或者被AI替代,連工作經驗豐富的人都開始失業。這是否預示著今后失業會變得越來越普遍,可能每個人都要做好失業準備?
嚴飛:這個問題我只同意一半。確實,每個人都要對未來的不確定性有所預防和準備,但我不太同意每個人都要做好失業準備。今天我們面對的問題其實不是失業,而是社會巨大轉型之下的很多不確定,比如說“雙減”政策出來,教培行業受影響就非常大。但另一方面,如果一個人長時間或者一輩子都在一家公司其實也挺無聊,就像我們父輩當年“吃大鍋飯”,喪失創造力,國家才在上世紀90年代打破了單位制,引入市場經濟。所以即便今后會遇到一些工作上的挫折,如果做好轉換新賽道的準備,能從舒適圈里走出來,我們就可以看到不一樣的精彩世界。
第一財經:但是因為疫情等因素影響,這幾年就業門檻越來越高,碩士去卷煙廠、博士去街道辦或者中小學教書的新聞不斷,年輕人求穩的心態也非常明顯,考公務員、教師資格證的人數不斷創新高。你怎么看待這些現象?
嚴飛:年輕人求穩現象背后,實際上還是前面提到的由于未來有不確定性,整個社會才出現焦慮。中國經濟在過去40多年時間里高速發展,經濟高速發展必然會導致整個社會越來越異質化,異質化狀態下競爭壓力也變得越來越大,不像同質化的“大鍋飯”時代,只要有一張大學畢業文憑,就可以找到一份非常好的工作。有人權衡之下覺得,還不如回到一個比較穩定的社會生活狀態中,于是很多年輕人就去考公務員、教師資格證等,所以報考人數才會每年都“創新高”。結果這些人又面臨更高程度的激烈競爭,最后社會就變得越來越“卷”。
第一財經:求穩心態的人變多,社會是不是就會喪失活力?
嚴飛:不能這么簡單判斷。一方面,也有人不斷打破舒適區,從體制進入到市場創業,這樣的大學老師我就認識好幾個;另一方面,公務員、教師的錄取比例實際上每年變化不太大,更多人是主觀上想求穩,但并沒有實現,最后還是進入競爭賽道,找到一個最適合自己的工作,創造力被激發出來。
藍領中產化是必然
第一財經:白領求職競爭激烈,但很多地方又出現“用工荒”,技術工人尤其緊俏。“雙減”政策出臺后,社會上也很關心未來職業教育發展。你對此有何建議?
嚴飛:10月底我才在浙江做了調研,職業教育這塊還真的有些話想講。國家最近頒發文件提出全力推進高質量的職業教育發展,到2035年要建立起技能型社會,這個政策文件主導了未來職業教育發展方向。
但現在很多人對職業教育有刻板印象,比如會下意識地給職校學生貼標簽。一個孩子要是上了高中,開學第一課老師都說要好好學習,努力考上好大學。而同樣是16歲的職校學生,開學第一課很多老師們會和他們說不要文身、不要吸煙、不要酗酒、不要打架,有種根深蒂固的傳統觀念,覺得這些孩子都是有“問題”要解決。而且有些職業學校的老師還是兼職,師資質量也不是特別好。
所以整體來講,我對職業教育最大的期待,就是它成為一個系統化、全方位的訓練,不僅是技能,更重要的是包含法律意識、勞動維權意識、文化技能等培訓。同時希望提高技術工人的工資待遇,讓他們的職業發展更加清晰。這方面日本和德國就做得好,他們有“階級再生產補償機制”。“階級再生產”是指父輩、祖輩是工人,后輩長大后也是工人,但這些藍領工人薪資待遇比白領還高,這就是對“階級再生產”的一種補償機制。
第一財經:《失業白領漂流記》里寫到,很多白領再就業只能找藍領的工作了。這是否意味著白領藍領化、藍領白領化是未來的一個趨勢,傳統社會中藍領、白領的角色分工不再那么明顯?
嚴飛:在中國,藍領中產化是必然。而且今天都市里出現“新藍領”,他們和互聯網企業緊密聯系,通過平臺經濟找到新工作,不是傳統次級勞動力市場里的體力工人。未來的趨勢是,無論傳統的體力工人、藍領,還是都市新藍領,都會通過城鎮化轉變成新市民階層。
至于是否會白領藍領化,那就涉及另外一個話題:社會是否在向下流動?這種趨勢在日本已經出現,就是三浦展所說的“社會下流化”,或者大前研一形容的“M型社會”,中產階層在消失。中國是否也會如此呢?正如前面我所說,從統計學數據來看,中國未來的發展趨勢是橄欖型社會,向上流動的通道還在不斷打開,而且2020年第七次全國人口普查數據的分析出來后,我們也看到,社會結構中“土字型”上面的一橫越來越長,所以我覺得中國不會出現白領藍領化的情況。
但不管是《失業白領漂流記》還是《夾縫生存》,都講到美國白領失業后的陣痛,也都描繪了美國夢的丟失。傳統的美國夢是只要你勤奮工作、努力學習,就可以有車有房,過上相對比較舒適安穩的生活。但是今天你會發現,美國很多中產階層已經和這樣的美國夢脫鉤了,很容易從追求美國夢中跌落下來。同樣,中國社會在發生巨大轉型,白領失業后也會面臨陣痛,對于這些群體,我們應該給予更多的關注和關心。
零工經濟要有兜底保障
第一財經:你在《失業白領漂流記》的推薦序里提出一個尖銳的問題:“失業,是因為我們不夠努力嗎?”你認為有些失業是結構性不平等導致的,一個社會應該怎樣做才能破除這個困境?
嚴飛:說到結構性困境,就應該從結構性層面進行深度反思。
第一,繼續保持社會向上流動通道,讓整個社會有種能向上流動的預判,給予更多的確定性,最終發展成橄欖型社會。
第二,在社會福利、公共服務體系上提供更多的社會保障。今天越來越多的人從事零工經濟,零工經濟時代最大的問題是一位求職者或者打工人在不同企業、不同公司通過靈活用工來掙生活費,但他的五險一金到底該由哪家公司出?這方面的社會保障體系現在還沒完全跟進,要把它做得非常扎實才能保障越來越多從事零工經濟的人,享受到基本的公共福利兜底服務。
第三,應該有更多的社會組織和公益慈善機構去關心失業群體,提供一些職業技能培訓,給予他們心理幫助、家庭關愛。失業必然會帶來巨大的心態失衡,涉及如何處理夫妻關系、如何進行心理調節等多方面問題。這些幫助不僅要有政府,也需要市場和社會共同參與,通過多方力量去緩解、推動失業帶來的問題。
我特別想說的是,失業并不是任何人的罪過,也千萬別覺得就是人生終點。失業只是人生一道門檻而已,人的一生都會遇到不同的門檻,有不同的困境。我們要找到自己最有優勢的點,去努力不斷更新知識體系,重新走出家門走入社會。
總結下來就是,確實我們今天面臨巨大不確定性,會遇到事業陣痛,相信通過政府、社會、企業層面提供多元服務和幫助,失業并不是“夾縫生存”,最后還是會堅強生存。
《失業白領的職場漂流》
[美]芭芭拉·艾倫瑞克 著
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·理想國 2021年9月版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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